“采莲船呐——哟哟！
两头尖呐——呀嗬嗨！
恭贺老板——呀儿哟！
过新年呐，划着！
哟哟——呀嗬嗨！
万里江山——呀儿哟！
超宏图啊——划着！”
我隔着窗户，偷看学义的表演。这家伙组织了一个采莲船表演团队，亲自领唱，从大年初一开始，在各村挨家逐户“送恭贺”，村民实诚，又是大过年的，各家首先是燃放爆竹以表欢迎，然后都会打发点钱，或者一包香烟，再不济点心总是有两包的。
这采莲船是用竹木制作而成，下为船形，上有宝顶，船身用彩纸裱糊。船中有一采莲女，用彩带将船儿挎在肩背，她身穿彩衣，一手拿手帕，一手扶船栏，如坐船姿势。学义在船头当艄公，一手拿竹篙，一手牵引彩船跑圆场或作荡船状，还负责领唱，唱的是传统段子加即兴的吉庆语。船尾有一丑角，名曰“摆艄婆子”，手握破芭扇随船而行，还配有敲锣打鼓及唱和人等，一唱众和，很耐看。
学义声音很响亮，只是即兴祝福的话跟不上，就改唱人家大门上的春联了。
他们走后，我便对父亲说：学义把我家春联“万里江山起宏图”唱成了万里江山“超”宏图。
父亲开玩笑说：你早说我就不给他钱了，还要找他赔本头——父亲已故去多年，我到现在也不知道这“赔本头”是怎么回事，许是作为表演者念错了字句就要给观众补偿或是道歉吧。
这是很早以前的事了。那时学义从部队复员接着当农民，我也从医院当了一名外科医生，这次是回老家过春节。之所以躲着学义，是怕在这种场合见面彼此多少有些难为情。
学义是我小学至初中的同班同学，甚至大多数时候是同桌。他长我一岁，比我长得茁壮多了。很多时候早晨一到校，学义便从书包里取出一个半斤来重的火烧粑，掰下一大半递给我；若有人敢对我动武，学义便提拳而起，挺身而斗，同学们都很羡慕我俩的铁杆友谊。不过彼时我有些不厚道，常常疑心学义那样做是为了抄我的作业。
转眼十多年过去了。
一天下午我正在接诊病人，轮到一位农民打扮的中年男子，我正要问病，突然就怔住了，来人正是学义。只见他两眼略显呆滞，虽然还是胖胖的，但整个人就像霜打过的茄子，看上去蔫蔫的。
我正要问话，学义抢先说道：“我是来向老伙计辞行的。”
“你怎么了？”我很吃惊。
“我得了癌症。”
“你胡说什么！哪里诊断的？诊断证明给我看看。”
学义从一个老旧的军用挎包里摸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纸来，我一看，差点没笑岔气，还是忍着没明说。
这是一份影像学诊断书，只见上面是我的一位同行写的潦草到极限的一行字：
“腹股沟直疝”。
学义见我偷笑，有些不悦地说：“我都是将死之人了，亏你笑得出！”
我说：“你当时没找医生问问？”
学义叹了口气，有气无力地说：“我从放射科出来，一看是这病，就没去找医生，直接回家了。”
原来学义回家后，就像掉了魂儿，瞒着所有人，揣上两万多元现金，推说有战友相邀，要去参加聚会，就开始了一个人的旅行。
他确信，癌症是不治之症，住医院只会人财两空。反正这几年养鳝鱼赚了点钱，死之前拿点钱出去享受下也说得过去，只当吃了药的。
“想开”了的学义，出去逛了几个大城市，看身体还没有“死”的意思，就跑到我这里来了。
我说：“叫你读书你要去放牛，这回糗大了吧？”
学义惊讶地说：“你什么意思？”
我像小时候教他做作业一样，指着诊断书对他说：“你看仔细了，这是一个疝气的疝字，不是癌症的癌字。这点小毛病，好修！明天我给你修补一下。”
只见学义顿时像打了鸡血般，立马眉飞色舞起来，脸上显出了红润，整个都换了一个人似的。
到了晚饭点，我请学义到小馆子去喝一杯，只见他大手一挥：“你那点死工资管什么，你把明天给我做手术的大夫都喊上，我请客！”
术后没几天，学义就精气神十足地回家去了。
又过去了很多年，我和学义都是年过花甲之人了。听老家来人说，学义夫人已因病去世多年，这家伙正不顾子女反对，闹着要续弦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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